[短篇小說]下大雨

 2022/八月左右撰寫

我從床上坐起,混著屎味的豬叫聲還殘留在耳邊,聽起來比臺北的喧鬧真實多了。來到臺北後的日子是一連串的夢,只有閉上眼睛才能真的醒來。我不自覺地抓起床邊的手機,充電器被狠狠地扯下插座,螢幕上顯示凌晨兩點。

電話沒響,我只好抱著手機愣愣地發呆。恍惚中,厚重潮濕的空氣朦朧了流進現實的聲息。

外頭正下著大雨,雨滴在鐵皮上敲出的鼓點來回彈跳於永和的巷弄之間,將夢境驅離耳邊。

反正是睡不著了,我隨手從床頭櫃上抓了一把零錢塞進外套口袋。鐵皮屋是加蓋在公寓頂樓上的,一開門就看到鄰居曬的衣服早已被淋濕,只差沒被風吹走。那些人怎麼能活得如此輕浮?連下雨要收衣服都能忘,我邊下樓邊想著。

我喜歡臺北的雨。

天上雷聲蓋過所有聲響的一瞬間我閉上雙眼,雨滴啪嗒啪嗒地打在寬大的蕉葉上,墜地後帶著滿地泥濘跳上小腿;母親氣急敗壞的招手叫我們回到屋簷下;小妹把雙手朝上張開,想要接住雨水卻差一點擁有整個天空;膠林深處吹來神秘的風,像母親的髮絲一樣掃過臉頰。

家鄉的雨與台灣的雨是如此的相似,然而雙眼閉了越久便會察覺到越多細微的差異。

濕熱的空氣與流進領口的冰涼是我與家僅剩的連結。

鐵門外的排水溝剛好壓著一包黑色垃圾袋,一踏進巷子積水就瞬間淹過我的腳踝。蜿蜒的水泥通道與防火巷把永和拼成一座迷宮,將我的公寓塞到這座城市的最深處。

記憶似水,我頂著越來越湍急的思緒逆流而上,試圖趕在一切還未流乾之前。

我抵達臺灣時天上正下著大雨。我拖著行李在街上淋雨前行,大雨沒有洗淨暑氣,空氣甚至變得更加溽熱,暴雨從高樓間狹窄的天空無止盡的瀉下。

不知走了多久天上開始打起雷,我赫然發現發現這座城市在不知不覺中已產生了意識,在分岔的血管中新長出的筋脈不斷覆蓋經過的路面,彷彿我每轉過一個彎便被消除一次記憶。

我終於丟下行李彎腰把雙手撐在膝蓋上,一邊喘氣一邊看著轉角外另一條長得一模一樣的巷子。我從口袋中抽出紙條,伸手抹了抹臉讓視線凝聚才發現雨水早就把水性筆寫下的地址染糊了。我忍不住又一次質疑自己的決定。

「為什麼哥哥要把豬帶走?」離家前一個月妹妹蹲在圍籬邊枯瘦的木瓜樹下看著我的眼睛問道。

「這樣才有錢。」我別過頭牽起整群豬往市場的方向離開。

「學費怎麼會比豬重要?」小妹想要把牠們叫住,卻發現自己忘記幫牠們取名字了。

「等我賺了錢回來給你們建一棟三層的磚屋,我們就不用整天去割膠了!」我頭也不回地大喊。

雨水不知為何混著一點鐵鏽味,濕熱的空氣輕輕流過耳邊,剛好足以把小妹的大喊沖散。

挫折的呻吟被天上的怒吼蓋過。我任由雨水貼著脖子從領口流入,混著汗珠在胸前積成一片鹹濕的沼澤,由肚臍下方的線條匯聚成一道涓細的瀑布,鑽過鬆垮皮帶流進兩條腿之間,比樹皮傷口中湧出的膠還要黏膩。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城市的惡意。

剛來到臺北時我經常夢到家鄉,直到那次深夜的鈴聲輕柔地將我自夢中搖醒,那時我就快要畢業了。

遊蕩的思緒在被夢驚醒的深夜裡,還是忍不住不經意地經過失序的原點,任由暴雨在漏風的腦殼內吹得呼嘯作響。

微黃燈光抵擋不住自螢幕刺出的白光,交誼廳被氣象主播的聲音佔領。室友半醉的抱著扶手,我側躺著把腳翹在室友身上讓身體陷進充滿霉味的沙發裡,瞪著矮桌上擋住半個螢幕的空玻璃瓶,瓶子的弧度將女主播的身型吹得又矮又胖。

窗外傳來的風聲越來越難以忽略了,沒鎖緊的窗撞擊著橡膠脫落的鋁匡,伴著雨滴炸開的聲響敲出颱風的節奏。

橢圓雨滴打在玻璃上開成一朵朵透明的太陽花緩緩融化,滑下窗溝濺進廳中。

「確定沒問題嗎?」我坐起來起來踢了一下室友緊張的問道。

「怕什麼?」室友轉頭看見我緊張的樣子乾笑了一下:「颱風就是大一點的雨而已啦。」

「新聞不是說要把窗戶貼起來嗎?」

「你現在出去買膠帶啊,颱風處男。」

我沒有理會室友的調侃把目光轉回新聞畫面,臺灣刮起秋颱的時候,正好是家鄉的雨季。此時一根斷裂的樹枝正好敲在窗上,好像是某種神秘的力量想要試圖警告我一樣,室友咒罵了一聲上前確認玻璃是安全的。

電視螢幕上是一張斑斕的氣象圖。標示成鮮紅色的低氣壓以一顆小小的藍色眼球為中心逆時針旋轉成一圈漩渦,邊緣還拖著一瓣瓣蔥綠色的尾巴,是一隻熱帶魚妖艷地擺弄著魚鰭,又如一朵腥紅玫瑰貪婪地沿著島嶼南緣盛開,緩緩逼近我們上空。

一顆顆雜訊在螢幕上焦躁地閃動著,濺入廳中的雨滴不安的蹩過房間,風隔著玻璃悄聲發出模糊的低吼。

無形的恐懼在空氣中凝結成濃稠的泥水漫過一切感官。

我小心翼翼地把目光投向這黑色漩渦的中心,新聞畫面的邊緣割下了馬來半島,好像作案者正向我隱瞞著什麼一樣。

一股不安開始湧上心頭。

手機安分地躺在長褲口袋裡,靜待時間緩緩淌過。

恍惚中我徒勞地在記憶中翻了個身。

被鈴響驚醒後的日子裡我便越來越少做夢了,然而方才的那場夢卻格外的清晰。夜裡,小妹拿著一張月曆紙趴在木牆上,一陣陣豬屎味滲過薄薄的木板,鑽進鼻孔直衝上腦門,連蒼蠅都嫌臭。她瞪得比銅鈴還大的眼睛湊在木板間的小縫前,纖小的手指間夾著一隻蠟筆,想辦法把肥碩的大豬塞進撕成小片的月曆紙。

逐漸成形的的豬影被流溢的月光攪動,好像隨時要衝出紙的邊框。

我正想要開口叫喚她,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變成了啞巴,只能靜靜的看著她看著牆縫外的世界。夜好亮,比著地前的雨滴還要清澈,月光嘩啦嘩啦地傾瀉在屋頂上,揮灑著蠟筆的背影逐漸被泛出眼眶的淚水扭曲。

睡不著的時候,我們總是喜歡一起躲在漏風的牆後窺視,看著斑駁的月光鑽過柵欄灑在漆黑的毛皮上,一點一點的白光把一隻隻大母豬都曬成了梅花鹿。

此時一陣冰涼傳上腳踝,原來,這場夢始終氾濫著雨水。泥水已然從外頭山坡上悄悄地流進房間,混濁了從樑上滴下的月光。我踩著水走到她身旁一起把眼睛湊到牆上的小縫前,發現外頭的豬早就不見了。

夢中泥水越漲越快,一下子就要淹過小妹的肩膀,她卻只是不慌不忙的舉起就要完成的作品。

蠟筆噗一聲掉進水裡。

我靜靜的站在她身旁,趁著水淹過之前再看一次她的眼睛。

就在木板一片一片的鬆脫,房子準備要被水流解體之際,山坡上傳來一聲巨響。時間就這麼任由崩落的土石壓垮一切。

手機螢幕顯示凌晨兩點零三分,我差一點以為我又要接起村長兒子那通遲到的電話。這個時刻早已被隔海傳來的訊息永遠雕在了記憶中,每次我都聽見自己哭著醒來,伸手一抹,卻發現臉上是乾的。

半夢半醒之間我把頭轉向窗外,家鄉的月光漏出夢境流淌在永和的巷弄間融化了地上的月霜。我愣愣的看著窗外發呆,沒有意識到天上開始落下雨滴,一地的月光被夜雨毫不留情地沖進水溝的深處。

記憶的扎根處被封在了土石之下,可每當我想在這裡尋找屬於自己的位置時,這座水泥怪獸卻總是把外來者篩出牠的核心讓我斜斜地錯過。

我坐在豆漿店外的行人道上。大雨才剛停,點點星光映在濕漉的柏油上,像是葬禮上被細雨淋得微微發爛的白花。

巷子對面的鐵窗隱隱反射著神秘的光線,我知道太陽就要出來了。

積在地平線的雲層翻亮,染上一層金光像沸騰熱油一樣噴湧。接著日頭掙脫雲層的泥淖,夜空被四濺的強光割得支離破碎,原來藏在那面黑幕底下的是一片又高又寬的藍天。流散的光線湧進巷子點燃酥潤的路面,懸在屋簷上的水珠被映得熠熠生輝,連擠在鐵皮屋頂間的天空都顯得沒那麼狹窄了。

如果人無法分清自己是否正在做夢,那麼清醒的人有可能比活在夢中的人真實嗎?

恍惚中游移的光線把眼前一切化成幻影,虛假的天空下我再次闔上雙眼,終於找回自己的歸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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