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怪獸〉台積電文學獎佳作

2023/九月-2024/四月撰寫


  

      

臥室牆面的壁紙是灰色的,我好後悔把它保持得這麼乾淨,乾淨到看久了甚至會以為這面牆是白的。我在高二那年住進這間臥室,當時我很喜歡這面牆,我以前從來沒有自己的房間,於是我在牆上貼滿了我與晲鈴的合照。


灰色能夠凸顯出照片的顏色,這些色塊在陽光下閃耀。陽光直射會使照片褪色,但是我捨不得讓窗簾擋住陽光,我也不能換一面牆掛那些照片,因為那面牆正好在床的正對面,而我需要一睜眼就看見晲鈴。現在一年過去了,陽光日複一日的打在牆與照片上,灰色褪成幾乎無法辨識的淡灰色,彷彿整面牆都正在淡去。


照片的顏色淡去了,其中的形體也淡去了,這些照片不再需要被凸顯。每個安靜的午後我都忍不住地想,如果這個房間裡的一切都正在悄悄地淡去的話,會怎麼樣嗎?


幾個月前,陳晲鈴擅自把我的手機主畫面換成了一張我們的合照,每次打開手機我都不可避免地感到一陣尷尬。我不認為將一段關係化約成一個畫面或是一個符號是浪漫的。也許晲鈴看見的世界遠比我看見的還要複雜,對她來說,以一張凝固的光影所糊成的表面遮蔽住她難以理解的事物是更簡單的做法。


主畫面裡一個個應用程式整齊地排列在我們臉上,每個方塊表面都覆著一層符號掩住核心的編碼,就像躲在方塊背後的那張合照一樣。我讀過一篇解析蒙娜麗莎的文章,作者聲稱人是透過五官的相對位置來判斷長相的美醜,所以過往專注在畫像細節的學者都被誤導了。我把這張合照拿給朋友看時,從來沒有人說過晲鈴長得醜或美,他們早在第一眼就已經溺斃在那雙黑眼珠的深處,其餘的無關緊要。


她的左眼因為照片比例不合而被擠到了畫面外,而右眼則剛好介於兩個方塊之間的空隙,漆黑的眼珠微微往側臉面對的反方向瞥去,製造出如寺廟門神的四方眼一樣的視覺錯覺。不論手機怎麼拿,我總覺得她正盯著我。


四方眼在西方被稱為蒙娜麗莎效應,是一種使觀畫者以為畫像的眼神追正追著自己的錯覺。蒙娜麗莎的凝視相較門神的四方眼要神奇多了。我眼前的世界是如此的清晰,彷彿蒙娜麗莎是唯一莫測的事物,遠看帶著笑意,細看卻又覺得她的眼角從來沒有上揚過。如果四方眼看見的是世界的表面,那蒙娜麗莎看見的必定是表面背後那層不可名狀的核心,然而在手機主畫面裡,這些方塊表面的符號所指涉的卻是同樣由符號組成的編碼。


這是一段以符號指涉符號的關係,怪獸便是從這樣的邏輯死角誕生的。


今天早晨,我一翻開手機便看見一個圓弧狀的螢幕黑塊遮住了晲鈴的右眼,漆黑的圓點像極了一頭小小的神秘怪獸。我從故障的螢幕中看見怪獸時,不覺得牠的存在能帶來多嚴重的影響。牠的體型不大,我完全沒有動念想要送修或更換螢幕,倒是忍不住用手指來回滑過牠的身軀把牠的邊緣戳出彩虹般的雜訊。


詭異的是每次重新點開螢幕,怪獸盤據的位置都會與上次有些微的偏移,像是牠趁著手機待機時隱身於漆黑的螢幕之中,拖著漆黑的身軀緩慢地蠕動一樣。


……


陽光從窗簾縫隙灑入,把桌上的信封照得閃閃發亮。今天母親沒有一邊大喊要遲到了一邊闖進房間叫我起床,這意味著異常,但我仍極力保護自己的心情不受到任何影響。我拿起信封猶豫了一下,將它塞進抽屜裡。父親昨晚躺在沙發上睡著了,電視還在重播昨天的棒球比賽,我自顧自地繞過地上散落的雜物走到門廊前,在比往常還要空蕩許多的鞋櫃前蹲下。盯著冷清的格子愣了半晌,我發現母親把她所有的鞋子都帶走了,她前幾次離家頂多只會帶走最常穿的那幾雙而已。此刻我意識到已經來不及了,但我內心的某一處還是接受了自己的欺騙。於是我再次穿過客廳,回到房間拉開抽屜。我決定送出這封情書。


前一天晚上我從窗簾縫隙往外看見母親站在門口的車道上,她腳邊放著兩大箱行李站在後廂敞開的車旁,好像在等待著什麼一樣不肯就此離去。路燈折過剛打完蠟的銀白車體刺穿微涼的夜色,好像一場極度緩慢卻又無法被阻擋的爆炸正在她的周圍引爆。這不是母親第一次試圖離家出走,不同於以往的是這次父親視若無睹的坐在沙發上看著電視。時間的形體在白光的照耀下顯現,母親像是落入水中的小石子,將時間震盪出一圈又一圈的波紋,傳遞到客廳。電視開始播放廣告,父親前傾上半身拾起矮桌上的遙控器轉到其他頻道。那晚直到我將完成的情書封入信封前,母親都還未離去。我原本還期盼著母親在那站到天亮就會回到屋子裡了。


隔天晲鈴回信了,她很聰明的等到放學前才把信丟到我桌上,省去一天的尷尬。我認為自己是一個很理性的人,沒想到晲鈴的回信還是使我不知所措。空白的信紙被包在素信封裡,信紙上只貼了一個比食指指尖大一點的愛心貼紙,貼紙右側用藍色原子筆畫上一個波浪號。我不確定那個波浪號到底是什麼意思。這封信讓我想起〈無字的情批〉這首歌。印象中有次衝突結束之後母親帶我離家出走。她在副駕駛座上笑著哼唱這首歌,哼久了我便分不出她究竟是不是為了我而笑。我不記得那次父親又割讓了什麼才挽留住母親。


我當時以為母親很喜歡〈無字的情批〉這首歌,回想起來,這首歌應該是駕駛座上的人挑的。


    「阿嬤不識字,但是有一張情批寫乎伊

        經過幾十年不曾拆開,伊講寫字不如相思。」


無字的信是浪漫的,語言描繪得再怎麼深刻也只是修辭所虛構的,遠比不上隨機的符號。


在一起的日子裡我們經常交換無字的情書,一張張畫著奇怪符號的紙積滿我的抽屜,我有時會懷疑是感情深刻到無以言表,還是單純太過空洞。


印象中電影裡的異性戀男女主角激烈擁吻的畫面總是充斥著激情,而我與晲鈴初吻的那晚我也確實感受到了晲鈴柔軟的嘴唇,但就僅此而已。


晚自習後的校園如往常安靜,中庭的樹生病被鋸掉以後教室就再也聽不到蟲鳴了。我們在漆黑的教室裡相擁,燈是關的,晲鈴說這樣比較刺激。我們的動作從試探性的觸摸變得激烈了起來,晲鈴的力氣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大,我感覺自己的身體隨著晲鈴攀在我肩上的力道越來越重逐漸被輾平,向四方延展成一圈城牆。 


我在幼稚園的時候只要看到親吻的畫面就會開始起哄說有人要懷孕了,小孩都覺得這類親親遊戲是一種叛逆,長大我才懷疑親親遊戲根本就是大人刻意容許的,培養我們對親密關係的害怕。嘴是唯一能被保守的大人們接受的性器官,懷孕是連鎖效應的後果。母親講過她與父親高中時曾經在晚上翻牆進校園約會,我不知道母親口中的約會是什麼意思,那個年代的約會除了說話還能做什麼?如果將思想孕育成話語的嘴能夠被當作性器官,那親密接觸也算是一種語言嗎?拋開概念化的符號透過對方的身體抵達更遙遠的地方。


一想到我可能正在做父母曾經做過的事,藏在角落的恐懼瞬間蔓延開來,我趕忙以肉身築起的牆將其圍起。我不想成為父母的樣子。突然,我感覺自己的背壓到了牆上的凸起物。電燈啪一聲亮起,教室瞬間亮了起來,晲鈴好像覺得這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般把頭微微後仰笑了起來。


晲鈴笑完之後又貼上我,我的身體再次壓到開關,教室恢復黑暗。城牆被撕開了幾道裂縫,我卻還是看不清牆的另一側的自己們。我忍住推開晲鈴的衝動,分不清空氣中瀰漫的喘息聲是自己的還是晲鈴的,表達的是抗拒還是興奮。


我站在牆外思索著要如何修復父母的嫌隙,牆內的我卻沒有自信能夠成為更好的他們,裡與外、表層與內層,沒有一處使我感到自在。


就在牆即將倒塌之時,晲鈴的嘴唇終於與我分離。如果無處是自在的,逃就沒有意義了,我沒必要離開。


唇齒間流淌的唾液使我莫名有股嘔吐的衝動,晲鈴緊緊偎在我懷裡。


晲鈴抬起頭張嘴突然似乎想要說些什麼,我不想在自己心還未平復的狀態讓晲鈴主導對話,於是馬上打斷晲鈴:「你的第一封回信上的波浪號是什麼意思?」


晲鈴愣了一下後又像是突然想通了什麼一樣格格笑起來:「就是我也喜歡你的意思啊。」我鬆了一口氣,晲鈴沒有注意到送給她的第一封信上是沒有署收信者姓名的。


直到現在我仍不明白為何當時我要選擇將信送給晲鈴,晲鈴誤將那封情書的模糊視為一種美感的傳遞,事實上那是一封自相矛盾的信。


我只好將一切怪罪於母親的離去。


每次父親在門口試圖挽留母親時,我便鎖上房門一邊放著〈無字的情批〉一邊寫情書,虛構那些我認為能夠為父親挽回母親的語句。


父親還沒下班的時間,母親經常獨自坐在餐桌上若有所思地撫摸著手臂上的一小塊刺青,是一個比姆指指節小一點的漆黑方塊。有時候母親會把我叫到身旁,講述自己年輕時跟父親之間的故事,可是我卻怎麼樣也無法從她的敘述拼湊出一段完整的故事。好幾年來我已經聽了數十個版本關於母親如何認識父親的故事。


她從來沒解釋過那塊黑色刺青的故事。每次我問,母親都說那是她的黑盒子。現在回想,〈無字的情批〉也本應被收在黑盒子裡的。有一次我們全家出遊,母親的手機一連上藍芽,喇叭就開始播〈無字的情批〉。父親不發一語的切斷喇叭,全家人就這麼維持著沈默直到車程結束。那是我記憶中父親最接近生氣的一次。


我不想對他們話語中的矛盾之處做出任何指正,我懷疑母親若不傾訴這些故事,根本無法維持一段完整的對話。我知道人對美好的記憶是不可靠的,母親每一次的回憶都是又一次的虛構。這個家被言語所建構出的記憶若有似無地維繫著,於是我決定為母親寫一封情書。


「我甲阿嬤問,阿嬤的情批是寫啥物;


伊講情人欲愛無勇氣,才來用字騙情義」


矛盾的重述使我根本無法寫出一段完整的話,我只寫出了一封模棱兩可的信。我與晲鈴讀了這麼多書,到頭來也只能被文字所玩弄。


晲鈴繼續躺在我懷裡,沒有察覺到我的心思。我必然將信送給一個人,好似有了相似的經驗就能夠繼承甚至重新修復父母的故事。

……


前天晲鈴送了給我一封很特別的信。那是一張全黑的信,摸起來有點皺皺的,我猜晲鈴是直接把信紙浸到墨水裡再晾乾。我們從來不詢問信件中的符號是什麼意思,這也不是我們畫過最不明所以的信,然而我在拆開這封信的那刻便感覺自己被溺死在這片黑中。我不敢打破通信的慣例詢問晲鈴想表達什麼,於是我用立可白在上頭畫了一隻白色的哥吉拉送回去。


我把那面黑稱為怪獸,怪獸沒有對我們的關係造成任何影響,我卻開始敏感了起來。這封信像是觸動了什麼,怪獸開始從生活中的各個角落出現。


我才明白自己是否太晚寄出第一封情書早已不重要,我從頭到尾都搞錯了。我永遠無法加入父親與母親的世界,不論是父親還是母親,每一次的說謊以及每一次的虛構都是對過去的渴望,對對方的渴望。我處理以及反思的卻從來都只是那面牆,而非牆內或牆外的事物。


今天早晨,我在手機上看見了怪獸。


我過了好幾天才驚覺只要怪獸經過的地方,螢幕畫面便會被剝去一層淺淺的顏色,淺到肉眼幾乎無法察覺。那顆被來回爬過好幾次的右眼已經變成白色的了。


那抹白突兀地橫躺在曾經溺斃我的眼珠中央,好像彩色的畫面被怪獸撕開了一道口子,露出底下隱藏的空間。我以前以為晲鈴背後隱藏的會是蒙娜麗莎的凝視,因此若活在世界表面的我們試圖揭露核心,將會看見另一層魔幻的、無以言喻的世界。沒想到露出的只是一片空白。


日子繼續過著,怪獸日復一日的啃食照片。我們的臉上爬滿死白色的痕跡,晲鈴眼睛周圍的皮膚已經完全消失了。隨著露出的空白越來越多,我內心的一部分也開始期待若怪獸啃食的面積夠大,說不定會露出除了白以外的東西。


怪獸不計代價地啃食合照,究竟是為了控訴什麼?照片使人類能夠將湍急的記憶凝固在沒有時間感的畫面中,而這張合照做為一段感情的外皮,又包覆著什麼樣的回憶?我開始能理解母親那塊黑色刺青的意思了。那個黑方塊就是母親的怪獸。母親用自己的一小塊皮膚為她的怪獸蓋了一座監牢。


那父親的怪獸呢?我大概永遠無法知道了,如同我無能控制自己的怪獸一樣。


我與父親親得了一樣的絕症,怪獸從最外表開始一口一口地啃食。所有照片中的晲鈴都正在淡去,在我的想像中我與晲鈴的一切都將在某一刻憑空消失,然而現實中晲鈴卻仍然存在我身邊。這場絕症真正讓我感到恐懼的並不是怪獸的出現,而是怪獸無能吞噬合照背後露出的灰白。


我在晲鈴的臉完全消失以前就換了新手機,我把舊手機跟其家裡其他廢棄雜物一同塞進鞋櫃上層的空格裡頭。我跟父親說過好多次那個鞋櫃裡面的雜物早該整理整理了,父親卻堅持這些雜物正等著在某一天被用上。奇怪的是,即使已經關機了,舊手機的螢幕還是偶爾會突然閃爍一下,隱約顯示出那張合照。


換了新手機後我不再用照片當桌布了,而是改用一張系統內建的全白圖片,而臥室的灰牆也被我用新的黑色壁紙蓋了過去。我不知道我們會不會如她的情話所訴一樣永遠在一起,這無所謂,反正我沒有任何理由離開或留下。


與晲鈴初吻的夜晚,我在一陣親熱之後暫時剝離晲鈴的身體,濃稠的唾液在兩條分離的舌頭之間牽起一條細細的絲。晲鈴張著嘴將頭後仰喉嚨發出風鈴般的笑聲,絲線在我們之間越拉越細,越拉越細,卻怎麼樣也斷不了。





 

評審紀錄的摘要,不是逐字,我自己摘的。


複審摘要,本屆高中生優缺點

優點:

1.更關注台灣歷史與鄉土

2.更沒有負擔地去書寫同性情誼等題材,可看出受大眾文學、類型文學、動漫作品與韓劇影響。


缺點:

1.對影音內容有更多接觸,其書寫經常有剪接的斷裂感,較缺乏相應的鋪陳。


決審摘要


總體點評和評審偏好

林俊穎:內向、獨特敘述令他驚奇

黃崇凱:注重學生從獨特的角度切入有限的生命經驗

蔡素芬:偏好寫實,細膩的生活細節

林黛嫚:注重情節清晰,有張力

駱以軍:當題材很俗爛的時候,注重主題的呈現手法


〈怪獸〉

黃崇凱:

1.這篇是我的第二名,我給它的分數特別高

2.有個片段是手機的app排列之後,桌布上露出的一個宛若門神的眼睛。我沒有看過這樣與我們非常靠近,但又很少注意到的描寫。(回應他在總點評裡提到的,獨特角度切入有限經驗很重要)

3. 很「節制」,展現出作者的控制能力


林黛嫚:

1.我同意崇凱講的優點

2.「節制」對我來說是缺點,情節太平淡,不明朗

3.意象用的很好


其他評審沒有特別針對這篇發言。


以下是另一個前輩的評價:


1.這篇用了雙主線,兩條主線的字數相當平均。以後寫短篇可以考慮一主一輔、凸顯主軸,是比較安全的策略。

五千字均分意味一條線只有2500字。所以兩條線很可能都沒辦法給太多細節,導致林黛嫚說的「敘事線很淡」。這就是你選擇這個寫法會有的副作用。


2.唾液的意象鋪陳的不錯,選在這裡結尾是合理且成熟的決定,但沒有到特別令人震驚。


3. 善用「意象群」。透過「無字的情書」把兩條主線黏起來。男女主的情書充滿奇怪的符號,父母之間的詭異關係則以〈無字的情書〉表現,兩個都是「無字的情書」。


4.透過撩撥「到底是誰在放這首歌/到底是誰喜歡這首歌」,折射出父母之間的微妙張力。


5.除了「手機可以放照片」還有藍芽喇叭以外,整個行為模式很像「前智慧型手機時代」的故事。



留言

  1. 從Threads意外闖入,不好意思在這留言。怪獸這篇寫得極好!手機裡桌布的照片,逐漸被故障的黑塊侵蝕,這個切入角度非常新鮮且當代,真的是超級好的意象。整篇比起敘事,更重視的是對怪異的關係狀態的刻畫,由許多表層的事物折射出獨特的思考觀察,以心理描寫去覆蓋事物。所以我不認為敘事性不夠,相反它透過銳利的眼去為事物賦予了複雜的意義(那具有小說感的瞬間)。作者真的有很細膩的對世界的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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