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潛〉全球華文獎佳作

2022/11月-2023/11月撰寫

〈長針落地〉







            

        妳被稜線後方升起的晨曦帶走以後,我又想起了我的爺爺。

        爺爺曾經在奶奶的葬禮上摸著我的頭對我說過一段故事。他說愛不只是一個生命一點一點地丟棄自我的過程。他之所以還沒失去自我,是因為奶奶也以同樣的方式愛回來,於是兩個人便交換彼此的靈魂為對方活下去。懂事以前的我並沒有理解到爺爺的意思。 

        這不是一場奶奶的葬禮。爺爺的知覺早已回歸理型,身體卻以自然的形式被看見。這場葬禮開始之後,活著,竟變得曖昧不明。

        他是在多年前說出這段話的,可等到葬禮終於完整時,他還相信著自己曾經講過的話嗎?如果愛的本質真的是生命的交換的話,那為何我們明明都已經全心全意的愛著,還是越來越感受不到彼此的生命?

        自從五二零那天晚上以後,我好像變得越來越像妳了,以前無法理解的事物都漸漸清晰了起來,原來一個文青越有思想就代表活得越困惑。

        最近臺北的巷子裡突然冒出了好多書局,現在我偶爾會學妳走進這些狹小且充滿霉味的空間,有時候是太過溫暖的閣樓,有時候是光線不夠刺眼的地下室。模仿妳皺著眉將手滑過一個個書脊時嘴唇念念有詞的樣子,我感覺自己活成了妳的一部分,妳暫時不必離開了。

        這也是我唯一能夠模仿的了,妳的模樣與信仰早已被餘生所稀釋,剩下的不是太過瑣碎的特寫就是太過朦朧的形影。使我的記憶重新聚焦的是一本無意間找到的小說集,私印的書冊封面是一張水彩畫,畫的視角從淡水河畔往一零一的方向望去。一零一被飛彈尾拖曳的殘影削過,淡水河畔的建築劇烈地燃燒,水面映照黑白的天空。

        水彩畫翻過去的下一頁右側豎著手抄的標題:〈五二零〉。頭髮花白的書局老闆說這篇是幾十年前他在第二次戒嚴前夕從報紙副刊上剪下來重印的。

        這篇小說對妳來說也許寫得太媚俗了一些,內容讀起來是某個從沒參與過那些事件的年輕人看著新聞空想出來的,可我從這段文字裡找到了更好的我們。


……

    

        五二零是個浪漫的日子,他們卻如同每一代上岸的統治者一樣,將一組組數字變成了再也無法被提起的傷痛。

        那天我們並肩望向遠方的日出。

他們越來越逼近了。原先平靜如鏡的河水被悄悄牽起一絲漣漪,隨著迫近的聲響越來越近甚至開始翻湧了起來。晨曦將橋面映得閃閃發亮,李若牽起我的手,我們早已一無所懼。 

一排黑影從橋面盡頭升起,我抓起在時空中早已纏繞千萬次的紅線,任由記憶中潛伏的一切從深邃的心湖中浮現,那些我以為早已忘卻的全都攤在了眼前。


……


        站在窗前的我任由沒壓好的書頁自動翻回封面的水彩畫,拼命地回想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諷刺的是此時樓下剛好有一排遊行隊伍經過。

        躁動的人群從樓下行過,一邊前進一邊一遍又一遍地吶喊出他們的口號。隊伍的聲音一波波地衝撞著兩側的高樓,往被水泥與鐵皮擠得細長的天空飄散。

        憑什麼他們能夠相信相同的言語只要不斷重複就能讓事情有所不同?

        若不是那晚妳俯身將我拾起,我現在還得跟他們一起做著同一場夢。

        偶爾一兩句喊得特別大聲的口號穿過玻璃攪動我的心跳,晴空下攢動的雨傘從上方看起來真像是一朵朵太陽花。隔著二十幾層樓還是能隱約感受到那陣喧譁,我回想著傘下的推擠、悶熱與黑衫上汗水析出的結晶。

        站在二十三樓的窗邊,羨慕地俯視著他們,羨慕他們還能夠相信。人們都說堅持信念有多麽偉大,事實上,相信,是多麽輕鬆的一件事。

        至少是純粹的。


……


        蟬鳴填滿了晚自習後的校園,星空在太陽消沉後漸漸浮現。今晚的月亮幾乎沉在漆黑之中,只露出一道細長的弧型邊緣,比星光還要微弱。我們並肩坐在頂樓邊緣,雙腳踢踏著虛無,看見上方晶亮的星星們以半殘的月亮為中心盤旋著,如同一顆顆碧瑩瑩的眼睛在空蕩的深海中來回游動,急切地尋找、渴求著。冰冷的光線穿過淌著幽光的夜打在他身上,把影子拉得長長的。

        「我要離開了。」他一邊把玩著一隻蝴蝶屍體一邊說道。

        「什麼意思?」

        「我家人要搬到台北……」

        他見我沒有反應便扯下其中一片翅膀舉到眼前仔細端詳了一陣:「你不覺得很美嗎?」那隻蝴蝶是我早上送他的,被我捉到的時候牠就停在宿舍紗窗破洞邊緣,一對橘紅色的翅膀在晨光的沐浴下閃耀著。我對李若說,蝴蝶在被我找到之前就已經死了。

        他凝視了許久,見我沒有反應便輕輕放開那片五彩斑斕的屍體。

「你沒有話要說?」他的眼裡若有似無地閃爍著一絲期待,這句話像一顆飄忽的變化球朝我飛來,明明不快,卻讓我無比驚慌。

        蝴蝶翅膀在空中翻轉,迴旋出一抹簡潔到近乎華麗的線條,著急地想在落地前展示出最完美的模樣。冰冷的光線折過翅膀為他白皙的皮膚染上了一絲紅艷。

        「嗯。」我笨拙地選掉這球,感覺到有什麼東西正在遠去。告別了李若,時代好像忘卻了他的存在一樣加緊了腳步。

        李若如同記憶中的一切逐漸遠去,只是畢業之後這幾年的動盪中,我還是習慣性地將身邊徘徊的人們當成他糾纏的遊魂。當時我以為戰爭會將我帶回他身邊,後來我才知道現實是更加隨機的。

        第一發導彈落地時我正半醉地攤在陽台上,微涼的晚風輕輕撫過因酒精而發熱的皮膚,淡水河映著喧囂的城市從我眼前默默流過。這幾個月每天都在防空演習,超市的食物和瓶裝水都被搜刮一空,大家都說終於要開打了。

        河水表面平靜的像一面鏡,我卻不小心看穿了水面,深沉的河水下潛伏著一股暗流,乘載著整座城市的命運。

        手機在我的口袋裡震動了起來。

        接著,一道白光點亮了夜空,一顆流星拖著長長的尾巴斜斜地刺向河畔。整座城市被那道白光瞬間劈成了兩半,像是兩塊被切歪的蛋糕一樣開始緩緩傾斜、錯位。

        隔天,兵單寄來了,那時我還渴望著要為正確的事物而戰,直到真正建國的那天來臨。


        「……知道代價的勇氣,才是真正的勇氣。」兩年後的記者會上,他的皮膚在閃光燈下顯得蒼白。

        「所以頒布新的憲法之後暫時不會有選舉嗎?」各家媒體都把鏡頭對焦在他被砲彈削去一半的手掌上,讓他的臉似乎距離鏡頭更遠了。

        「等到局勢穩定後新政府會根據情況做出決定。」他忽略台下的騷動轉身隱入後台,幾名比較激動的記者甚至試圖衝上去追問:「部長能不能給出更明確的回應或承諾?部長!」

        短短的一句話引發了這座島上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街頭運動,要求國防部長下台。甚至有人開始流傳其實戰時暗殺總統的根本不是解放軍。

        很久很久以後或許歷史學家也想不透,為何一座早已疲憊不堪、本應全力投入重建的島嶼,會願意被一組如此模稜兩可的文字重新點燃。

        運動爆發後政府以清查戰後流入黑市的槍枝為由頒布了一連串的禁令,白天街上到處都是警察隨機盤查、搜身。


……


        之後妳便消失了。

        那是我在深掘這段凌亂的夢境時,唯一能確定的事物。

        閉上雙眼沉入意識的海灣中,我虛構出一幕場景,將記憶藏於每個細節中,以象徵的形式存在。艷陽照耀下潔白無暇的沙灘上,我踩著細細的白沙,感受每一粒沙子流過腳指縫的觸感。沙子被曬得溫熱,踩起來有些舒服,有些惱人。 

        湛藍的海面之下,又黑又冷、了無生機的海底散布著鋒利礁石,偶爾,我還是會想起底下的一些碎片。陰森的黑水表面,是一艘正在緩緩下沉的船。 

        我小心翼翼試探著海水,接著向前踏出一步,水怎麼一下變得那麼深?冰涼裹住我的腰,我聽見真正的我在岸上叫我回去,可我輕輕一蹬,往船的方向游去。

        船隨著現實一點一滴的滲入下沉得越來越快,就在我即將接近之前突然消失於海面上。

        我把氣一次吐乾,讓自己瘋狂地追著船下潛。每當夢到此處,我都以為我終於要接近記憶的最深處,那裡卻黑得什麼都看不見,破碎的訊息中,我只拼湊得出一件確定的事。我再也想不起妳的樣子,卻篤定妳的消失。 

        妳只存在夢境邊緣,我在即將夢醒時偶爾瞥見妳鋒利的影子,在頂樓邊緣上閃動。亦或是我的影子?畢竟妳是沒有影子的。

        妳先行了一步,難道活人不配擁有關於妳的回憶嗎?若是如此的話,那麼妳誤會了。我沒有活過,而妳也理所當然地趁著純粹的生命妥協之前短暫的活過,就像妳整天抱著的那些書中所寫的一樣。

        即使同等漆黑,人也不應於深海之下緩緩耗盡所剩的氧氣,應當痛快地騰空於無星之夜中。下定決心,這次海灣終於讓我看清了沉船的全貌。

        我睜開雙眼。

        妳還記得紀念堂前一束又一束浸得發爛的白花嗎?看著樓下經過的遊行,我想起了那些曾經煞有其事的夢境。

五二零紀念日隔天,妳突然打了一通電話過來,我看到的時候還遲疑了一下,畢竟妳從來不打電話的。我以為妳是來尋求道歉的,我慌了,思緒抖得厲害,該說什麼都沒想好。等到我終於鼓起勇氣接起電話,妳卻說了好多無關緊要的事。

妳問我那群被光淹死的小孩算是經歷真正意義上的死亡嗎?透過僅剩的默契,我小心地回想高中時我們一起讀過的〈流光似水〉。何以妳曾經聲稱這是馬奎斯寫過的最黑暗的短篇,現在卻認為被夢想溺死是浪漫的?

當晚人群聚集在一面白牆前,地上擺著一束束的白花,中間那圈搖曳的蠟燭有一半早已被細雨澆熄,半殘的燭圈內立著一張張框起來的相片。

人們一個個走上前擺上新的白花,或是在牆上留下便條紙,紙條末端微微翹起露出牆面,牆面看起來是黑的。昨天,五二零的前一天,又一個跳下去了。

妳放開原本牽起的手,往後退一步。我上前一步彎腰在相片前擺上兩朵白花,夜空落下微微細雨,幾百束白花堆在路邊,最底下的早已浸得發爛。

最好整座島都跳下去。妳是這麼說的。

說出這句話之前,妳正背對著我。現在想起來我不禁懷疑,妳不想面對的究竟是我還是那面牆?

        妳一定是說的比妳想像的還要大聲。周圍飄來各種目光,生氣地瞪視,不可置信的眼神,但更多的還是混雜著困惑的失望。

        我拍了拍妳的肩膀。妳在哭嗎?

為什麼不把蠟燭點好?妳輕聲地問。對啊。為什麼?就算被澆熄了,也能一遍遍重新點燃不是嗎?

        身旁一名穿著黑色洋裝的女生哭得更大聲了。

        妳何以如此執迷不悟?獻完花我牽起妳的手快步離開時腦中這樣想著。如果和平抗爭最激烈的手段也只有自我終結,妳憑什麼認為有人會回應?一個人跳下去跟整個台灣跳下去有什麼差別嗎?

        都說台灣人只會在有人死了之後才願意開始改進。再也不是了。死亡有什麼意義?活著如同生命本身從來都不是動作,而是一種狀態,一個毫無生命的符號。就算活著能夠包含動作,它們也只能算是一場慢性自殺而已。所有人終將一死,尤其是文青。全台灣的文青都即將死亡,轉而以肉體的形式存活於體制之中,成為與那些無法以詞藻說服自己的人一樣的屍體。

        容我引用一句妳特別常講的口號,似乎是二零年代初從另一座島流傳來的。「縱使徒勞無功,也絕不無疾而終。」於是所有懼怕無疾而終的文青決定在生命變質之前上街證明自己的存在,卻不曾意識到些人的生命就不曾清白過,對陰影中的人來說抗爭不一定關乎政治甚至理想。

        妳問過我游擊可不可怕。怕又怎樣?都已經爛命一條,就別想那麼多了吧。 


……


        我每晚躺在漆黑的房間裡,耳邊的幻聽一遍又一遍地撞擊大腦。雨點般的槍響,砲彈落下的爆炸,空氣中模糊的吶喊,所有的聲響伴隨著炙熱的雨滴落下,淌滿全身。 

        踏上街頭的那一刻,顫抖的雙手卻奇蹟似的停下了,戰爭結束後我的手從來沒有如此平穩過。

        那天人群在高壓水柱下散開,跟著哨兵的指示逃竄。警察揮舞著警棍衝上前,用膝蓋緊貼倒地者的脖子。黑色的影子互相糾纏在一起,汗水鮮血與恐懼間有散落的亮黃色塑料點綴著。

        混亂中我的視線突然一黑,我甚至來不及感覺到落在額頭上的警棍,就反手把燃燒彈砸上他的頭盔掙脫壓制。火星在兩人之間炸開,猩紅玫瑰貪婪地吞噬漆黑的防暴盔後還不滿意,繼續沿著我的袖子盛開竄上肩膀。

        我慌張地在地上打滾試圖拍熄火焰,一隻手從背後把我拉起來,我只覺得天旋地轉,什麼都看不清。那隻手拉著我跌跌撞撞地跑,一股熟悉的力道包覆住手腕,我感到對方掌心的溫度從手套破洞傳來,流進本已空虛的心房。

李若的背影還是像以前一樣挺拔,只是拉長的黑影多了一絲滄桑。我們在一條暗巷裡,容不得一絲光線滲入,黑暗中我們緊扣彼此的手,往街道盡頭奔去。


        我曾讀過一篇很特別的小說,作者是這麼寫的:如果腦袋被削成兩半,那意識是否也會被分成兩個?是否會因此被迫承受雙倍的疼痛?

        若痛能藉由身體的撕裂成倍,那疼痛以外的感覺想必也一樣吧。若固守清泉岡機場時的那發砲彈再更精準一點,隨著肉體一同粉碎成幾萬倍的會是思念還是懊悔?亦或只是單純的喜歡?

        我閉上眼睛,任由李若闖進夢裡。當時的膽怯重演,深怕自己如同那片翅膀一般被狠狠拋棄。你問「沒有話要說?」有的。有的。我想。

        未出口的話再次被尖銳的耳鳴打斷,原來單純的日子就如同蝴蝶落地前的美麗一樣轉瞬即逝。

        我們成了一群離不開戰場的士兵,已經不能再退了,只好硬著頭皮轉頭向前奔去,稍有不慎便會被自己的影子吞噬。每晚都要佔領到最後一刻為止,佔領廣場、公園、交通要道直到身邊的人都被撲倒、被打到頭破血流才肯逃離。

        衝擊、佔領、清場的流程不斷循環,好像衝突已經變成衝突唯一的目的。警笛的聲響,燃燒彈碎裂的聲音,人群的吶喊,每一次衝突都讓幻聽不再是幻聽,我便趁機享受片刻的當下。


……


        我們無語地並肩走著,捷運已經被封鎖了,只能去站牌碰運氣。我幾次以餘光瞥了妳的側臉,卻多麽用力都伸不出手去擦拭妳臉上的淚水。映著昏黃路燈的淚珠晶瑩剔透,多美啊,未出口的話在體內盤旋著,妳流著淚,有些人流著血。原來信念曾經使我那麼的狹隘,我伸出手的話是不是就能省去更多無意義的爭吵?

受潮的燭芯是點不燃的,過了好幾天我才想到,整圈蠟燭都得在雨中一個個熄滅,只是先後順序的問題罷了。

一名五二零的倖存者是這樣評論這場運動引發的自殺潮的。

「在新政府統治下長大的年輕人上街只是發洩對自身遭遇的不滿而已,而不是真正在乎正義、國家甚至腳下的這片土地,他們沒有經歷過革命或是戰爭,也無法接受上一代的傳承,我們的國家失去了靈魂。

失去靈魂的個體於是與彼此展開了拉鋸,運動已然無關集體,當憤怒消退時他們才發現自己對理想的進退失據,最終導致主體塌陷。」

他在批判的究竟是妳這種人還是我呢?妳的確塌陷了,然而留下來的我又有更加完整嗎?我懷疑這項指控根本無關乎世代,畢竟「先烈」的靈魂是筆桿所創造的,而文字乃至於文學所能表達的是多麽的片面啊。

        我們的許多特質是相同的,不然我們也不會如此執著吧。至少在黑暗中是如此。我們交融著彼此的血肉,摸索著彼此的手,將彼此捏成相同的形體。我愛妳,妳也愛我,無奈我們也無法驗證這份愛有多真實了。一道白光照過來,才驚覺妳身上流轉著迥異的色彩,這道光芒再強烈,也只是加深了我的影子而已,多麼鋒利的邊緣。

        其實有些鴻溝是難以跨越的,妳我卻都看不見,還辯論著理想是否已經撕裂純粹的愛情。

你覺得丟磚頭就能被聽見嗎?你這樣跟警察有什麼區別?有一次妳把我從警局保出來,才剛上車就忍不住對著我數落。如果所有願意出來的人都被抓走了,那還剩誰來保護學生?你憑什麼覺得你在保護我?於是我們又吵了起來,我說妳太天真,妳就回到妳的學院裡用筆桿去尋找妳以為的政治吧。是的,沉溺其中的人都喜歡輕易地剜出自己血淋淋的內在,享受獻出真心所帶來的成就感,好似真誠就能夠賦予萬物價值一樣,妳我皆是如此。殊不知抗爭如同於夢中展開的星空,再怎麼同時閃耀又深邃,皆是出自自我。真誠與理想只是自己的說法,只是一種妳我為了維持思想對必然發生的事實做出的詮釋。

我清晰地想起了吵架的結尾。我說,並不是所有人都有本錢自願被捕的。現在想起來,這句話雖然幾乎是無意識地衝口而出的,但可能是我們最接近核心的一次。然而妳沉默了。妳放鬆咬緊的牙關,目光穩穩地看回路面,好像剛才的爭執不曾發生。妳的回應使當時的我鬆了一口氣,還是沒人想發現真相。妳是不是從此意識到我們之間必然的隔閡的?

正因這層隔閡,我才花了那麼久才終於理解妳的離去。

正是這層隔閡,妳才意識到世界的真相,交流的本質是彼此的不理解,縱使擁有同樣的理想。這一刻妳真正讀懂了妳整天背誦的辭藻。

        我突然懷念起自由還未滲入生活時的我們,先烈口中所謂「還沒有靈魂」的我們。

        更久以前的一個夜晚,我還不用拉鋸於無法成為的我與想成為的妳之間,不用被要選擇思想還是行動所苦惱,只需看著妳於舞台中央隨著音樂起舞。那是我們高中的最後一次舞會,我站在互相推擠的人群之間愣愣地望向舞台,母親昨晚的話如數千隻在血肉中孵化的幼蟲,由內部反覆地啄食我的皮膚,「你覺得你讀那些書可以養的起我們嗎,你什麼時候才會為家著想?是不是翅膀硬了就變那麼自私?」

        我想著之後要怎麼在不提到家人的前期下,跟妳解釋我不繼續升學了。

        妳笑得好開心,至少從台下看起來是如此。我用心在妳看似漆黑的瞳孔中偽造出了一片星空。鎂光燈來回掃過,妳的笑容顯得黯淡,我凝視著妳望向世界的雙眼。一切都被強光切的支離破碎,妳舉起雙手在舞台上轉了一圈,背影怎麼會比臉上的笑靨還要令人心動?鎂光燈掃過的瞬間,變得像過曝的照片一樣死白。 

        我眨了眨乾澀的眼睛,借來的日拋隱形眼鏡開始錯位,妳繼續跳著,帶著那樣的笑容。視線中妳走到了認知的邊緣,世界不曾預期妳能走到此處而忘了為周圍的場景填上素材,妳看見了沒有空間的空間。

不知何時,沉寂已久的街頭又喧嘩了起來。當全世界都在朝著自由的方向前進時,有些人卻因此被拆散了。自由就是那道劃破黑暗的白光,可我寧願我們永遠都在國家的暗房中緊扣彼此。

貫穿腦海的懷念化成一股暗流在心中翻湧了起來,我才意識到懷念背後隱藏的是被壓抑住的自己。


……


        台北大橋前,幾十面傘被同時舉起,黃色、紅色、綠色、紫色的傘面覆了一層灰顯得有些黯淡。

在水炮車撤退的空擋李若一邊遞給我一瓶水一邊問道:「你有發現明天是情人節嗎?」

「不是上禮拜就過了嗎?」我轉身摘下面具。

「上禮拜是黃色情人節,明天是五二零。」他上前捏了捏我的手指一把笑道,沒有注意到哨兵的警告手勢。

「小心!」

        一顆閃光彈突然在我身邊炸開,站在另一側的李若把我撲倒到一塊路障後躲過緊接而來的一陣掃射,塑膠子彈打在地磚堆成的矮牆上發出暴雨連續敲打鐵皮屋簷的聲響。

        外界的震撼強烈到麻痺了所有感官,強烈的白光下我不小心跌進了兩年前的壕溝。炙熱的雨滴夾雜著砲彈從高空落下,土地跟著火藥炸開的節奏在身體底下狠狠地痙攣。我伏在地上用力把身體壓進泥濘中,無暇顧及流進嘴裡的泥水。

        一陣天搖地動後,我抹掉因汗水而黏了滿臉的水泥碎屑狼狽地抬頭。透過模糊的視線看見崩解的傘陣在射擊結束後又瞬間凝聚,我試圖無視腦殼內的尖嘯重新爬起。

        手足們把傘高舉,掩護我奮力甩出點燃的酒瓶,瓶子飛出的那一刻我又再騙一次自己。擲出手中的總是毫無牽掛,啪!高聳漆黑的盾牆腳下突然開出一片血一般紅的野花,然而酒瓶承載了太多沈浸多年的心事,火焰在空中劃出的彩虹稍縱即逝,如同那些立刻綻放又凋零的火星。

        水柱每隔五分鐘便發射一次,最前排的人大喊「舉傘!」大家便毫不猶豫地頂上前,每一波攻勢都有手足被擊倒、替換,然而從來沒有人主動退卻過。

        連續守了好幾個小時,吸了好幾口瓦斯,紅腫的皮膚在背帶摩擦下破碎,煙霧從目鏡的裂縫滲入使雙眼佈滿血絲。所有人都撐到了極限,沒有人知道我們是怎麼做到的。

        漸漸的,警察開始撤退了。

        天已經欲光,遍地火花與警燈的光點在黎明之下都顯得黯淡,這是我們第一次守過整個夜晚,原來天空是如此真實,好像伸手就能撕下鑲著金邊的雲層。

        連續好幾個月過著白天上鎖,晚上佔領、被驅離的生活,我此時才意識到我已經好久沒有看過真正的陽光了。

        我曾經以為只要穿過戰場就能回到頭上頂著陽光的日子,但我踩上泥土時腳底卻傳來異樣的溫度,伸手一摸,是炙熱的雨水混著血肉糊成的泥濘。砲彈炸開的震動早已貫穿了每一層記憶,佔領每一刻的感知。

        散兵坑內的積水被震到幾乎沸騰,台地上的砲兵轟炸著前方敵軍陣地。我腰帶上掛著一串手榴彈,炮彈停止落下的那一刻,就是我們向前衝鋒的時候。

        腳下的積水凍結,映著一塊一塊墨綠色的影子躍起。

        腰帶上剩餘的手榴彈拍打著我的大腿,每拉開一根插銷,壕溝內就傳來一陣尖喊,為何兇手也能如此痛苦? 

  一張臉在我身邊炸開,我怎麼可能分清沾滿全身的是雨水還是鮮血?

        所有人都早已不成人形,只靠著信念免強凝聚身上的每一寸血肉。

        我們在黑暗中被這些過往逼著向前奔去,傷痕累累地逃上街頭,在無星之夜底下摸索彼此的手,試圖找回有名有姓的人。 

        天終於要亮了嗎?有人搭起彼此的肩膀對著天空仰望,有人蹲在地上哭了起來,更多人跟我一樣不敢相信天真的亮了,只能對著警察撤退的方向發愣。

        一隻手突然從後方拉了拉我的袖子,轉身看見李若面帶微笑地站在眼前。

        天亮了。他說。

        我再也忍不住淚水跌進他的懷裡,一雙手臂緊緊環著我,任由我把他的衣服哭得一塌糊塗。他又抱得更緊了,把我全身埋進他的身體裡,纖細的手指有力地來回從我背上撫過。所有言語都是多餘的,我們之間早已無話可說,只好以淚水取代。 

        金光融化了積在地平線的雲層,燎原野火般順著滿地淚痕燒遍城市的每個角落,折射過每一滴水珠,眼前的一切都被映得熠熠生輝。

        可是如果一個人只在夜晚活著,那日出還算是日出嗎?

        在我們開始思考這個問題之前,現實就擅自做出了回應。


……


我們上次在車上以逃避結束,可這次我不再沉默了,奇怪的是,妳卻異常的安靜。

        許多沉積已久的話語在一瞬間衝口而出。我們從來沒有站在同樣的舞台上,我不想講道理,我想像出的事物只能親自以肉身爭取。我在後廚房濃烈的油煙中眨著充滿血絲的雙眼。我躲在二手書店直到天亮。我將耳朵貼在大門外聽著父母爭執的聲音,考慮著要不要開門。

        妳問過我游擊可不可怕。其實我怕的不是游擊,而是街上一片片破碎的護目鏡。塑膠碎片在煙霧中化為一塊塊摔碎的陶瓷,我怕我又躲回客廳神明桌底下無助地抱緊膝蓋,於是只好點燃身上僅剩的土製燃燒彈,衝向漆黑的盾牆,無法確定即將命中身軀的究竟是橡膠還是金屬子彈。膽識不知何時成為唯一的籌碼。

        妳離開之後我還是不免想起妳站在光裡的樣子,好美。也許對妳來說理想代表的是信仰與堅持,然而並非如此,因為站在光裡的人才是值得被認同的。我呢?妳想過嗎?妳我都被手段所困,在這座荒謬的島嶼上。

        原來大家都被對自由的追求蒙蔽了,以為政治或理想就足以否定妳我。

        事實是,光總是使人永遠無法窺見影中之物。

五二零不歡而散以後,你打了一通電話過來,除了馬奎斯以外妳還講了好多我直到現在才能幾乎理解的話。你不覺得日落比日出還要美嗎?妳不是說過了?上次是說謊的。那我怎麼知道這次是真的。當下總是真心的,你等我不覺得之後再問一次就得了。

        我從來沒有如此艱難過,欲出口的詞彙多到哽住了喉嚨,我便小心翼翼地聽,沒想到入耳的音節怎麼樣也無法拼出完整的意義。我只記得妳掛斷以前的最後一句話。

        我能潛到光裡嗎?

        當然。我說。


……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熟悉的迫近。

        穩定的引擎聲呼應著橋面的震動,履帶碾碎玻璃的聲音,風刮過金屬的聲音,伴著彈鏈串成的風鈴在微風中敲出清快的節奏。

  這些聲響我再熟悉不過了,我認得其中每一絲細微的撞擊與摩擦,催淚瓦斯與燃燒彈在它們面前都顯得可笑,玩了將近半年的遊戲終於有一方忍不住了。

        一排巨大的黑影背著旭日從橋頭升起,與地平線融為一體。晨風吹拂下白煙稍微散去,若隱若現的黑影越發清晰了。 

        隊伍在橋中央停下,我看著李若的眼睛直直望進漆黑的砲口,黑的深沉的砲口。我發現他眼中有光,原來那片黑從來就不存在他的瞳孔裡,只是當時的我以為只要閉上心眼就不必長大。


……


        悲壯一詞就是一種謊言,也許悲是真實的,然而壯烈的本質只是修詞與語境。作家總是喜歡在混亂的時代裡放入李若這種思想存粹的角色,是不是妳們這些學院的人都把理想當成了絕對?憑空編織著理想,實際執行時遇到了無法磨平的稜角又反過來說理想是假的。回想起來,我當時差一點就能進入學院,如果我能被另一種母親生出的話,我會變得跟妳一樣嗎?我是否就能夠省去批判並與妳一起在追尋的路上迷失,多麽浪漫的想法。

        終於,我到了海灣最深處,一切的核心。

        我看見海底被一道裂縫分成兩半,我往前走去,低頭看見底下是另一個世界的另一片夜空。

        二十三層樓,稀疏星空下騰空到拾起的過程,那麼短,又那麼長。妳動用僅存的手段創造出這段時間差,以時間撕開一層空間,跨越妳我之間的影子。我太晚才意識到遺忘才是愛的前提。不論以哪種符號理解誕生於妳我之間的影子,也許是政治、理想甚至階級,在這段時間差中全都被遺忘了,使我們初次感受到彼此的生命,在妳近似永恆的墜落中為彼此活著。

        妳離開後的第一個早晨,旭日從刀鋒一樣的稜線探出頭來。陽光源源不絕地流進盆地裡,臺北又變回了一座湖泊,所有在夢中相愛的人們都即將在晨光中溺死。我看見妳的軀體載浮載沉地飄向盆地邊緣的缺口,最終被流光緩緩推出了時代的眼眶。

我為妳繼承了爺爺,加入那場未完成的葬禮。

……


        陽光把他的身影照得閃閃發光,像太平洋盡頭凸起的稜線一樣挺拔,驕傲的眼神無比堅定地投向遠方。

        他的眼睛一直是如此清澈。

裝甲車向前推進,水面下的暗流終於釋放,河面掀起一陣巨浪,濺起一滴冰涼的水落在臉上。我伸出手,依夢中早已演練多回的動作接住他在許久以前出手的那顆變化球,再無顧忌地牽起早已展開在空中等待多時的紅線。

這是我們第一次接吻,在翅膀即將落地之時。像是我多年前殺死的那隻蝴蝶一樣,決定放棄千瘡百孔的身體,在生命即將燃盡的最後一刻為彼此閃耀出最絢爛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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